潇湘文苑丨愚溪晨曲
发布时间:2023/04/22 21:18:29   来源:新湖南   编辑:吴方明

■熊梦红

我其实是个伪文学爱好者。独自驱车五百多公里,居然只因想去看桐子坳的银杏与粉黛乱丝草。直到进了永州零陵区,看见怀素的字、柳宗元的诗文等等,如沉寂于江底多年的细砂,被临时停靠的船舶扔下的锚猛然一击,沸腾着涌了上来。

天色已晚,只够被摩肩接踵的人群裹挟着,如洪流裹挟的一粒砂似的,穿过零陵古城的每一条灯光璀璨的巷道。

转角,是柳子街历史文化街区。或许是隔壁古城的灯火太过辉煌,所有的夜色无处可栖,只好全部落足于柳子街的街道之中;又或许是古驿道仍在竭力维持原有的节奏,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夜幕下的柳子街透着现代城市难得的安宁与幽静。我很想融入其中,可又惧怕于街道两侧的飞檐翘角、高出围墙的蕉叶还有屋旁伸出来的架子等等,如浓墨所染,黑得无端让人心慌。明天吧,明天早点起来。

▲愚溪古韵。田泽祥 摄

晨曦微露,被从窗户缝隙中钻进来的风吵醒。简单梳洗后奔往柳子街。街尽头,一线绯红色天光正忙着放牧不知从哪方赶来的梦。邻街一扇扇紧闭的木门也很忙,忙着把只属于柳子街的梦收藏。我原想着,趁青石板上游人的脚步还未苏醒,逐一查看高高台阶上面那些木房子门楣上的铭牌,然而,什么商铺、刘氏还是余氏公馆、什么粮油行,都已变得迷离。破开梦境的秘诀是站在街中央尽力扇动一片蕉叶还是立在桥头大喝一声?蓦地,传来几声似珠玉从柳子庙灰白色飞檐滚落般的脆响,把我带进现实。

是鸟儿们,刚把酝酿了一整晚的梦奉献给了老街,带着最早的清醒,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反复鸣叫。“晓莺啼远林”,远林在西山还是愚溪?西山太高,那就愚溪吧,柳宗元说溪中愚岛上嘉木,说不定这些鸟就栖身其间。《永州八记》里没有鸟,至少没有鸣叫的鸟。是那时永州的鸟们一直在配合柳宗元玩“千山鸟飞绝”的行为艺术,还是他看到的鸟们都似被禁锢于牢笼,不忍着笔描述?

其实,最想从那条被绿苔与野草占据的小巷道穿行至愚溪,但想起 “永州之野产异蛇”,于是,只能老老实实沿柳子庙斜对面的石阶而下,亲近愚溪。

两岸奇石交错,绿树成荫,薄雾在溪流拐弯处,设下一帘乳白色纱幛,远处的风景让人够不着也看不清。近处,溪中小石块似乎触手可及,真一伸手,清凉的溪水一下子没过手肘。“至深至浅清溪”,古人不欺我。颜色嘛,不好说。千百年来,善鉴万类的愚溪哪曾有固定的颜色,四季轮回暂且不提,只看当下。早起的云朵稍做停留,水就有了朦胧的淡蓝色底蕴。我刚走过的石阶稍一侧身,水面就被划上了几道灰白。与前方旁逸的竹丛一相接时,水便有了竹子所有的颜色。楠树满枝的灯笼打眼一望,对岸几株乌桕略一回顾,橘红、绛红便混入了其中。愚溪桥横跨的桥把影子收回来,水便有了桥的模样与颜色,还有光,随着鱼儿、虾儿缓缓而来。

择一块稍微平整的大石头坐下,静听愚溪的晨。周遭的一切都不忍打破经过一夜才酝酿出来的静谧,就连溪流来到这儿也停止了歌唱,若非水面微漾的鱼鳞似的光纹,真感觉不到它在流动。只有鸟,在岸边的香樟、构树、芭蕉丛、竹林间,溪中的灌木丛里,老木房子的黑色屋脊与青灰屋檐背后,以晨雾、绿叶、青石为幕,上演着清晨进行曲,主题只有一个,尽情尽兴直到忘乎所以。

嗓鹃是场务、主持兼报幕员,未见其身先闻其声,“来呀,来呀。”地招呼着客人。客人还未进场,演员们却等不及了,不等风摆好姿态唱前奏,也不必走到台前,便纷纷开唱。树莺负责高音部,褐翅鸦鹃扣紧树梢,扇动翅膀打着哈哈,三趾鹑的叫声低沉而短促。董鸡以为竹鸡唱的是“宝宝乖”,很是气不过,敲琴筒一样沉缓而低沉地示以嘲讽,偏着头细听才知,竹鸡在骂“地主婆”,丑得藏在荒草丛的窝中不肯出门。一声声唤着“妈妈”的只会是鹌鹑,麻雀们最是闹腾,看没看见早起的虫子,都要瞎嚷几句。翠鸟、黄雀、伯劳等可不管你爱听不爱听,扎起架势使出了拿手绝活。

这是个私人会所,鸣叫是所有参与者唯一证件。因此,它们没有拒绝虫子们的参与,也允许草木们调动枝叶来与它们相和。可是我,早已丢失了自由鸣叫本能的我,只是个奇奇怪怪的不速之客。虽然想尽办法,试图让它们放下戒心。可有谁站在最高的那棵树上指挥吗,我所发出的所有声响,哪怕只是因为追寻它们的声音而侧耳和转头,都变成了不合时宜掌声,让它们全体惊愕,以至整场演唱会都不得不为之而稍做停顿。更不用说挺直腰杆或调整坐姿之类的行为。你们难道看不出来,我对你们没恶意?不要求你们欢迎,至少、至少别如此戒备行不行。可是,我又凭什么提如此要求,我又不懂得它们。

很长一段时间内,我所认识的鸟除了麻雀,只剩家燕。稍大些才从奶奶的咒骂中听清了叫“苦哇,苦哇!”的乌鸦、从妈妈的期盼中看到了喜鹊在枝头叫“拆嘎、拆嘎。”从爸爸说的故事中记住了堤外边的布谷鸟一声声唤“哥哥插田”,后来许许多多的鸟在洲子上的芦苇丛中、外婆家的稻田里、姑姑家的棉花土沟旁等着我,将它们的叫声一一分捡。再后来,从别人的诗文中渐渐熟悉黄莺、杜鹃、寒鸦的叫声,或娇俏婉转或悲凄恐怖。就算此刻,我所能分辨出来的鸟鸣声也只是有限的几种,还有许多的声音我无法准确描述,当然更不知道它们叫什么。只是,那些果真是它们的名字?“精卫其名自詨。”它们当中会不会有一种或几种承精卫一脉?这一声声地鸣叫,只是在强调自己的名字,只是表达对这种强加的抗议。

想做一个文明听众的我,当然也无法去捕捉它们每一声鸣叫所流露的神情。因此无法得知它们是因为我的冒失撞入而惊恐,或是因我的聆听而喜悦。无法明白,它们或长或短的节奏,是向我传达又开始美好一天的喜悦,吃饱后的满足。或者它们根本没有在意过我的想法,只是想简单表达看到又一窝雏鸟离巢的满足与欣喜,只是单纯地想把自己的声音奉献给愚溪的清晨。不,不是奉献,是释放,单纯而快乐的释放。

“快乐在于自由地施展自己的才能。”如果外国的哲者所说属实,那么,现在的鸟儿肯定是快乐的,而且是幸福的。它们无论在愚溪、西山还是任何一片天地,都能自由发挥自己的才能,不管是高昂的、清越的还是低沉的、沙哑的,只要是纯然无饰的,大自然都能敞开胸怀接纳。而它们,也不会因人类或其他动物喜欢与否而改变。因此,纵有万千诗人、墨客赞美与欢喜,也未曾改变夜莺们歌声的一丝一毫;纵有万千嫌弃与唾骂,乌鸦的叫声也没变成喜鹊的叫声。它们只服务于它们自己。是呀,唯有获得了真正的自由,这些鸣叫才会充溢着幸福与欢乐。而这些恰恰是昨晚,辉煌灯光映照下的人群所没有的。哪怕他们围着篝火或大声叫嚷或笨拙地跳着舞着,但那只是宣泄,因此,那喧哗的热闹才透着浮躁与放纵。因此,此刻的热闹才让我如此羡慕,以至于沉醉其间,不忍归去。

“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高潮之处,它们也呼啦啦地展开双翼,冲向蓝天。愚溪、零陵古城以及附近的西山等等尽收它们眼底,盘旋片刻后,又落回原处,开始了新一轮唱和。

突然,一阵咳嗽声带着一串脚步声闯了进来,音乐会戛然而止。谁呀?抬眼一望,才发现天已大亮。不远处的竹林边,一位白发老者负手临溪而立,似乎在吟哦什么,仔细一听,原来是“梁之上有丘焉,生竹树。其石之突怒偃蹇,负土而出,争为奇状者……”前方这就是钴鉧潭,那我坐的这块石头属西小丘还是小石潭,难不成上面曾留有《八愚诗》其一?腾地一下跳上岸,一时间无所适从。

一审:吴方明

二审:严万达

三审:戴  勤

永州要闻

湖南新闻

区县风采

永州论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