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洁
我的故乡在道州，都庞岭下，洑水河畔，靠近广西，叫白竹田。这里远近18个村庄都是同一个姓，都讲的同一种土话，都是一个老祖宗的后代，这里流行唱山歌，清明前后，漫山遍野是青翠欲滴的丛林灌木和嫩得诱人的野花青草，就连开场的山歌也带着大自然的晶莹雨露一样：
爱唱山歌莫走开，山歌越唱越开怀。
唱得鸡毛沉河底，唱得石头浮起来。
唱支山歌喝口酒，唱支山歌解忧愁。
唱支山歌赛神仙，唱支山歌飞山沟。
山歌一唱秋叶黄，山歌一唱稻花香。
唱得四季都如意，唱来明天幸福长。
村里的山歌源自先祖们在劳作中的劳动号子。经过漫长岁月的提炼，劳动号子演变成山间地头劳动人民用来发泄情绪的对唱山歌，渐渐地山歌分布到道州全境。这些山歌内容丰富多彩，有作为引子开场的序歌、辛苦劳作时发泄情绪的苦歌、男女追求自由婚姻和传递爱情信息的情歌、天真欢快的儿歌和无理而有趣的怪歌五大类型，山歌的曲调统一，唱词注重借鉴。歌词取自生活中的琐事，不规定时间，不分区域，以夸张的形式信手拈来，趣味十足。这些山歌不仅是劳动人民日积月累不断总结不断创新的传统音乐，也是集抒发情感、互传信息、爱情交流、自娱自乐为一体的民风民俗。小时候，我们经常在山上砍柴、放牛，伴随我们最多的就是这些原汁原味的山歌，这些记录着原生态生活酸甜苦辣的山歌，至今仍然回荡在我们记忆的山谷，如都庞岭一样，在高远、神秘的景境中，发出自己独特的光芒。
故乡生生不息的劳动人民以歌记事，以歌祭祖，以歌叙述历史，以歌表达礼仪、亲情、友情和爱情，以歌同恶势力和大自然作斗争，是祖祖辈辈认识自然与社会的经验与总结，是人生哲理最朴素，最直白表述，在历史的长河中留下了许多闪烁着智慧光芒的歌谣：
面朝黄土背朝天，面向水田秧苗青。
手捏秧苗水波起，好像行行用线牵。
要唱山歌你就来，唱得红花朵朵开。
唱得禾苗结谷子，唱得神仙借路来。
要我唱歌我就唱，唱个金鸡对凤凰。
唱个鲤鱼跳龙门，唱个情妹对情郎。
我记忆里的村庄，土墙黑瓦，掩映在一片绿色的松涛竹海之中，村庄西头有一条小溪，清凌凌的山泉水常年叮叮咚咚从山脚下的石岩中流出，蜿蜒着一路歌声从垌之间流向远方，溪水清清，群鸭嬉戏，村姑晨洗，棒槌声声。垌中一道道田埂，锁住了一层又一层的青绿，一田又一田的金黄，年复一年，也锁住了山村人们的悠悠岁月和幸福绵长。远远望去，似大师描摹的一幅水墨山水，挂在山边，端庄秀美。远古时候，先辈们在这苍莽的都庞岭中筚路蓝缕，以启山林，拓荒垦殖，刀耕火种，终日耕种于荒山野岭之间，劳作于深涧幽谷之中。
在我的记忆里，小时候的故乡就是山歌的海洋。山村的山歌是游动的灵魂，有着旺盛的生命力，如同生长在山边的小草，只要你给它一点空间，它就会不分场合，不嫌环境，不虑理由地蹦出来，四下流淌，山峦上、小溪边、大树下、草丛中、田野里，到处都能闻到山歌的气息。春天来了，山川原野像睡醒的村姑，伸个懒腰，梳洗完毕，换上了一套嫩绿的新装，清新亮丽。小草发青，桃李吐蕊，村民下田耕地了，一派人勤春早的景象。田野里，老牛忠实地拖动犁耙，村民挥动着牛鞭，不停地吆喝着，不一会儿，田野里便飘来了高亢嘹亮、婉转悠扬的山歌声，既抒发感情，诉说欢乐与痛苦，又陶冶性情、解除疲劳。山歌声飘荡在幽幽的山谷间，飘荡在苍茫的山林中，飘荡在寂寥的旷野里，抑扬顿挫，缠绵悠长，让人顿然忘记了疲劳，忘却喧嚣的尘世，回到一种古朴和原始之中。山歌引来了布谷鸟的声声呼唤，催着勤劳的山民播下希望的种子；山歌和着水车转动的轱辘声，如涓涓清泉不断地流向田间，滋润着丰收的希冀。人们往往边劳作边唱山歌，时而豪放、时而轻盈，在繁累中得到放松与助兴，精神压力也得到排遣，浑身增添了无限力量：
春风送暖进山窝，山里人爱向阳坡。
一身泥水一声笑，一锄黄土一支歌。
布谷鸟儿催插田，一年要靠手脚勤。
五谷丰登汗水来，黄金难买三月天。
屋前水田屋后瓜，塘边柳丝钓鱼虾。
田里一片犁耙响，风吹香甜满山寨。
人到中年，总被许多难以忘怀的乡思乡愁所牵绕。泥土芬芳、松杉葳蕤、蛙鸣蝉唱、炊烟袅袅，还有舌尖上的回味，儿时赤脚伙伴的嬉笑打闹，深夜火塘边的乡村故事，打草鞋时的恬淡专注，牧归时骑在牛背上的悠然自得……所有这些总在不经意间从心头划过，于我而言，最难忘的还是故乡的山歌。
与山歌的第一次相逢，是三、四岁时的那一年初春，门前的桃花已开，田里的泥水已暖，在村里当民办教师、英俊潇洒一表人才的二叔在村里回头率最高了，等孩子们放学后就肩扛铁犁，手牵着老牛，口里哼着悠扬动听的山歌，朝村头走去。塘里成群的鸭子，也嘎嘎地在水里欢歌。我和小伙伴们，跟在牛的后面，一边拍打着牛屁股，一边问前面的二叔：您口里哼着什么呀？二叔告诉我们，他在向邻村的漂亮姑娘唱山歌呢。
自那以后，我就对大人们唱的山歌，感到神秘莫测而一往情深。仿佛记得，一到开春，新的一年的劳作，就在一声声的山歌声中开始了。大人们日出而作，日落未归，但总有一些爱快活且会唱山歌的年轻男女们，在山岗、田里，村头、村尾，情不自禁地唱起山歌，婉转悠扬的山歌，伴着说笑声，流淌在田野里、山峦中，回荡在田垌的上空。我虽不懂意思，但随着他们的神情和音调的变化，能感受到他们对幸福生活的无限憧憬，对美好爱情的追求和向往：
桃树开花红彤彤，恋爱像雾又像风。
等到桃子成熟了，再接阿妹到家中。
洑水深来洑水长，洑水哪能用尺量。
我俩情谊胜洑水，秤难称来斗难量。
站在高山唱山歌，这边唱来那边和。
阿哥一首妹一首，好比织布梭穿梭。
每逢下雨下雪天，村里的女人一般都不随男人外出干活，她们三三两两在家里做针线活，当扯“麻纱”了，或到了一件东西成功在望的时候，自然就会流露出一些烦闷或喜悦，她们就要随兴唱上几句山歌。一首首悠长、动听的山歌，唱月亮，唱情郎，优美动听的歌声洒在小溪旁，回荡在山间，飘到了我心上。婉转美妙、耐人寻味、动人心弦的山歌，唱乐了男人们的心，也唱红了姑娘们自己的脸……歌谣里传唱的爱情纯厚、率直、火热、忠贞，烧酒一般。她们虽然没有读过书，但心灵手巧。那时，从她们唱的山歌中，我隐约感觉到她们的清苦和贤惠，也渐渐感应到她们心灵深处的苦闷和忧伤、欢乐和开怀、追求和向往、爱情和理想：
洑水曲曲弯又弯，情妹送哥到船上。
船夫一篙船远走，情妹望船泪汪汪。
哥妹有情在今晚，明天离别万重山。
哥要会妹难上岸，妹要会哥难下滩。
月亮弯弯朦朦光，坐在半山等情郎。
风吹竹叶皮皮动，又惊又喜又心慌。
故乡的山歌里有我不尽的乡愁，山歌响起的地方，就是我的根之所在，就是我一生的眷念之所在。每当听到故乡的山歌，一缕乡情就会悠然于心里荡起。儿时的故乡，青青山岗，悠悠山歌，行走田间地头，总会听见从山谷那边传来长长的山歌吟唱，声调高亢而浑厚，余音袅袅，充溢着饱满的热情，只听声音，却见不着人。不一会儿，山歌伴着的夕阳染红了天庭，那纯粹的乡音也伴随着日落西下了，沉积在那片茫茫的夜色里，而山歌的音符似乎化作了村前溪涧里的泉水，叮叮咚咚地流向远方，流进了悠悠岁月的长河里。那朴实的山歌在泥土中生长，被千万百姓在劳动中传唱，总在山水间回荡，乡亲们不识字却出口成诗的创造力，淳朴完整的七字诗、原生态的演唱方式，仿佛让我回到《诗经》中的坎坎伐木声……从这些山歌中，我感受到山里人最顽强的精神和丰富的内心世界：
你有金银堆满山，我有手艺响当当。
黄金再多也用尽，手艺处处派用场。
蝴蝶对对桃花新，燕子双双进门庭。
光阴似箭催人老，冬去春来又一年。
山歌不唱冷秋秋，茶籽不打不出油。
红薯不酿不成酒，阿哥无情不风流。
故乡的山歌抒情意蕴浓郁，或着力于人生经验的提炼，或沉潜于生命意义的深思，恰似一曲曲婉转的生命交响曲，底气浑厚、回味悠久。这些山歌背靠深厚的传统文化给养，一边在时代大潮中呼喊着自己的声音，一边在民族自信中挖掘着深邃的诗意。肩负着生命意义，弥漫着豪迈的山野气质，有对生命的独特感悟，更有对高贵精神的坚守。细细触摸这些散发着都庞岭泥土温热何芳香的句子，我发现故乡山歌有一个共同的精神内核：守望精神家园，追索民族光芒，歌吟生命永恒。我们自小就浸润在中华民族强大的传统文化之中，在沧海桑田之间隐忍而坚强地生活，在都庞岭善良而悲悯地行走，在蓝天白云之下豁达而自由地歌唱，在或丰沃、或贫瘠的土地上，耕植着饱满而优秀的民间歌谣种子，结出了丰硕的果实且显得如此耀眼：
白竹田哟好地方，竹林森森把名扬。
山清水秀生态美，景色诱人似天堂。
万物生长靠太阳，蜜蜂采蜜百花香。
幸福要靠双手造，勤劳致富最荣光。
今天日子甜又香，幸福不忘共产党。
携手迈进新征程，中国梦想又启航。
天上星星拱月亮，地上葵花向太阳。
撸起袖子加油干，幸福生活万年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