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田昌
在湘之南,自阳春三月起,花事便一茬接一茬,不会歇停。开得最恣意的,当属桃花、梨花和油菜花。桃红灼灼梨如雨,她们或娇媚,或清丽。而油菜花,泥土味则更浓郁一些。她生长在最素朴的土地上,氤氲着更多质朴、淳厚的意味。
油菜花的平凡如常,在历代文人雅士的诗行里,有不少形象描述。比如“芳草池塘处处佳,竹篱茅屋野人家”;比如“乡野自怜姿窈窕,籽结馨香鼎里烹”。就连乾隆皇帝《菜花》诗里也有这样的句子:“爱他生计资民用”“千村欣卜榨新油”,分明就是满满的人间烟火味。
我也一直偏爱油菜花,尤喜她从不与谁争宠,自顾以自己的方式盛开,芳菲春天,馥郁大地。她不开则已,开则紧锣密鼓、尽情绽放,任凭谁也阻挡不住。
捱过数日连绵的阴雨,天终于放晴。周六日,丽日暖阳,我泡一杯茶,揣一本书,驱车出城,径自来到北郊的沙背甸,置身一畦油菜花田去孤赏芬芳。我读到了春天最纯洁、最生动的情节。
走近油菜花田,但见成垄成片的金黄色,灿烂,无垠,像极了一幅亮丽的巨型水彩画。有几分古意的村庄,新旧交错的农舍,浸淹在黄色花海里,像是镶嵌在画幅之中,毫无一丝违和。
花田里那密不透风黄灿灿的颜色,如一股金流从远处山坡的边沿顺势漫过来,把田垄盖了个严严实实,像是要把从泥土里往上冒的热气使劲捂住。
潮润的空气里弥漫着微尘般的花粉,醉了行走其间游人的呼吸。柔和的春风拂过,好似有手把绿萼剥开,让油菜花冠从萼片中冒出头来。绿油油的叶子仿佛在渐渐下沉、隐退。柱状枝头上嫩黄的小花,最初像是戴着帽子,是在清晨醒来,有春风吹拂,才穿上她黄色的上衣。一朵朵四瓣的小花,薄薄的、嫩嫩的,像两对刚长出的翅膀,伴着蜜蜂和彩蝶飞舞。在微风中摇曳,晃着晃着,就把整片田野变成一张硕大无比的金色花毯。
来赏油菜花的人真是不少,说人头攒动都不算为过。最吸人眼球的,当然还是那些不愿错过每一场花事的爱美女子。她们三五结伴,散在花田里,如同花间翩然飞舞的蝴蝶和蜜蜂,变换着不同的背景和姿势,换上一套一套服饰拍照,乐此不疲。
我闲散地在一处田埂席地而坐,油菜花的金黄充盈双眸,周身花香弥漫,好不心旷神怡。因了这烂漫色调和馨香气息的撩拨,内心自然会有些许不安分。手里虽然有一页无一页地翻着书,眼睛却时不时去瞟那些女子陶醉花丛的样子。
离我离得稍近些的,是对双胞胎模样的翩翩少年,像是在追逐一只小鸟拍照。他俩哪会跟得上小鸟跳跃的速度呢?只是短短一会儿,他们就见不到藏身花间的小鸟身影。见少年折身走过时一脸茫然的囧态,我打趣他们是“寻鸟无踪迹,归来风生香。”
我脑海里,瞬间有了另一幅画面——
八百三十年前那个春天,一位诗人路经一个叫新市的地方,借宿一家叫“徐记客栈”的小店。他也是看到店外一片黄花盛开的油菜田里,两个忘情奔跑的儿童在抓扑一只黄色的蝴蝶。追着追着,蝴蝶飞进油菜花中,孩童愣住了,分不清哪是蝴蝶哪是黄花了……
这场景,被诗人炼成一诗:“篱落疏疏一径深,树头花落未成荫。儿童急走追黄蝶,飞入菜花无处寻。”这诗人,便是“南宋四家”之一的杨万里。这首诗,叫作《宿新市徐公店》。
我在《杨万里年谱》里读到,绍熙三年(1192)二月,六十六岁的杨万里“行部江东”,因受命巡行视察江浙地而到新市。彼时的新市,号称酿酒中心。嗜酒的杨万里,迷恋那儿林立市井的酒馆,忍不住频频揭瓮品尝,开怀畅饮,以致醉不能行,留宿徐公店。他这一醉一留宿,便为我们留下这首颇负盛名的菜花诗。
他当年诗中描述的景象,此时此刻,又在我眼前重现,不是恰好应了那句“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的诗吗?
我今落居之双牌,旧属零陵管辖,近在零陵城郭南郊。绍兴二十九年(1159)秋,刚过而立之年的杨万里,正是踌躇满志的年龄,恰被委任零陵县丞,而且在这一待就是四年。
零陵、双牌的农事谱系里,素有油菜栽种之俗。入得春来,油菜花景惊艳得很。我断然不信,那年那月,时常漫步乡野阡陌的杨万里诚斋先生,兴之所至会没有诗的唱和。果然,我真在《诚斋集》中找到了答案。
“百花亭下花如海,子厚宅前溪似油。幕下风流法曹掾,坐窗犹未作遨头。”这首《张仲良久约出郊以诗督之》,写的便是杨万里效仿柳宗元踏歌山水的洒脱,在一个春光如泻、花香袭人的早上,与同僚司法参军张仲良相约郊游;可那位张君一再拖沓,向往田园、急不可耐的他,吟诗催行。
当然,他们出城向南,是否来的是沙背甸,我不得而知;这首诗,也没像那首清新灵动的《宿新市徐公店》一样为众人所熟知,倒是令我心中多少有些纠结。
我宁愿相信,他们当年荡着小舟,溯潇水而上,真的是在沙背甸码头泊船靠岸,曾经到过我今所在这片花田。他们分明是循声闻听元结的欸乃曲,跟随柳宗元感悟永州山水的背影,重叠着周敦颐归乡南行的路径前行的。唐永泰年间的泷水令唐节,辞官后择南郊潇水东岸一处丹崖下闲居,号“丹崖翁”,尽享“儿孙棹船抱酒瓮,醉里长歌挥钓车”的洒脱快活,让两度刺史道州的元结见了眼红,滋生出“吾将求退与翁游,学瓮歌醉在渔舟”的执念,这种惬意,也同样是令诚斋先生羡慕不已的。他们沐着和煦之风踏浪向南,在这片庶几无垠的油菜花田里徐徐漫步,款款而行,尽兴踏春。我仿佛看见,诚斋先生所穿那一袭长衫,不仅被花田里的露水绊了半身湿,还沾染上一团团黄黄的油菜花粉。踏青归去,也顺势把油菜花香香甜甜的气息带进书房,渗入他写的那些诗句里。
诚斋先生职事零陵时,很有些机缘巧合。奉尊理学鼻祖周敦颐为师、力主抗金的名相张浚,其时恰也携家人谪居零陵。因了这个缘分,决意尊张浚为师的杨万里,虽三次上门拜谒都吃了闭门羹,后幸得张浚之子张栻引荐而被接纳,不仅成了得意门生,还最终得了这“诚斋先生”的雅号。爱屋及乌,他像其尊师和师祖那样,甚爱荷花,把自己人生理想赋予那叶清荷之上,写下了一首首吟荷诗。
“细草摇头忽报侬,披襟拦得一西风。荷花入暮犹愁热,低面深藏碧伞中。”这首《暮热游荷池上》,是杨万里诸多吟荷诗的其中一首,有说即是他在零陵所得。
历世后学是十分推崇诚斋先生的。他也真的堪称“劳模”诗人,一生写下的诗多达两万多首。但是,盘点《诚斋集》和《诚斋集补钞》,发现他传世至今的诗作,只见四千二百余首,其中关涉零陵的,约六十首。
这是何故?原来,杨万里早年诗学江西诗派,效法黄庭坚、陈师道较多,琢字炼句以唯美华丽为要。在零陵期间,正是他诗歌创作形成自己风格的前期。经过深长地揣摩和思索,他感悟到,一味模仿江西诗风,终难自成一家,便有了挣脱窠臼、自我超越的渴求。一天,他横下一条心,挑出那些自觉不甚满意的诗稿,决绝地抛进惜字塔里,亲手点燃了一团焚诗之火。
从此,有如凤凰涅槃,浴火重生之后的诚斋先生,诗情才情如井泉涌。他即景即兴,信手拈来,随心所欲纳风物入诗,把一首首诗,写得如一朵朵平凡无奇的油菜花,或一支支尖角小荷,虽不华丽却依然赏心悦目。一种自然流转、语言浅近、平白清新、谐趣活泼的杨氏品牌——“诚斋体”风格,就这般磨砺而成。他因之而与陆游、范成大、尤袤一并荣膺“中兴四大诗人”。
常言道,花开自有声。百花盛开,各有自己的色调和芳香。无需羡慕桃花粉红的妖娆,无需羡慕梨花雪白的冷艳,尽情开成自己灿烂的金黄,便是油菜花矢志不渝地追梦,是她酣畅淋漓不枉此生的执念。
花事如此,诗文事如此,人生事,也莫不是如此。
一审:吴方明
二审:黄柳英
三审:唐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