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雅丽

“何为勾蓝？”我问瑶家阿妹。

“山勾联透，溪水伏流，色蓝如锭。故名勾蓝。”她笑意盈盈，清脆答我，像一只百灵鸟。面容洁白、眼睛含水的她，也是因这灵山秀水的养育吧。勾蓝瑶寨，藏着一个何其美妙的梦境：蓝天如洗，青山若涛，溪流潺潺，楼屋朴拙，大山深处怎会有如此一座与世隔绝的桃花源。

我惊呼：我来迟矣！

山峦青翠欲滴，楼屋古香古色，烟火气息弥漫，一座藏于深山中的好寨子，历史已经很久远了。勾蓝瑶、扶灵瑶、清溪瑶、古调瑶是明洪武二十九年被朝廷敕封的“四大民瑶”。朝廷“以瑶制瑶”，让瑶人镇守湘粤隘口，并施行怀柔政策。有文字记载：“瑶人量水开垦，自报免丈”“只准瑶人买民田民产，勿准民买瑶产瑶田”，并“每岁司犒花红牛酒”，勾蓝的瑶民得以在此生息繁衍，于是有了“种田十里外”，路途远的田地直到四十公里外的龙虎关。而寨子里，红砖青瓦的房子依青山而立，傍绿水而建，实在是一幅清秀绝伦的千里江山图。

“瑶人烧砖技术未过关，墙壁都是这种未及火候的砖红色。”阿妹身穿黑底红绣花的瑶服，佩闪亮的银饰，她羞涩地解释。那就用“略带青涩”形容瑶寨的楼屋，是少女初遇情郎时的羞涩。在半山腰里，这些老屋楼，穿越明清，过了数百年，仍然显得青涩，隐在青山下、树丛中、岩石堆里。美从来不是圆满，而是羞涩、遗憾与未及。楼屋散发历经时光后的大美，这里原来就藏于崇山峻岭之间，山路崎岖，鲜有人来，寨子里的瑶民生活自给自足，种稻、种菜、种树、种果，只有一样东西需从外面购来，那就是盐巴。所以就有一条几百年前就存在的羊肠小道，青石板垒成，经岁月洗磨，越发青黑发亮，叫潇贺古道，从瑶寨的后山蜿蜒至远方，这也是一条茶马古道，把瑶乡的茶叶、桐油、绣品运出去，把最宝贵的盐巴运进来。

粮食自己种植，种到十里外的田土上；布料自己纺织，用山上植物染色；绣花无需底稿，直接把树纹、鸟纹、鹿纹绣上，是区别自己和其他支系的标志；牲畜家家养殖，猪、鸡、鸭、羊、牛，允许它们自由自在，满山乱跑。房子就砍山上的大树搭建，无需铁钉，而且学会烧砖，建造这一栋栋古朴的屋舍。瑶人安居乐业，不屑于走出山外，而只愿老死瑶寨，如这山、这水，长流不绝，生生不息。

瑶家阿妹带我们往山上走，走的是潇贺古道。山峰、峭壁，巨石、层峦叠嶂，古木森森，走到山顶，石头垒起一圈城墙，成了防、攻两用的军事基地，据说李三娘就凭着这里天然而复杂的山峦围墙重创了元兵。不过我们来时，只剩下一截残垣，还有四四方方的墙门。墙门外一座青山勾连起另一座，不知道哪里是尽头，波浪一样起伏，骏马一样奔腾到天际。这里与广西接壤，脚下这条茶马古道已经被荒草淹没，但我仿佛听到后山传来“嘚嘚嘚”的马蹄声，回头一看，牵马之人了无影踪。从前的瑶人走茶马古道去广西，现在他们都坐高铁，一时间，时空交错，我觉得快节奏和慢时光都在这里交集，熙熙攘攘，魂不守舍。我们是坐旅游大巴过来的，山路虽然崎岖，但走的是水泥大道，这是扶贫结出的丰硕果实。勾蓝，自给自足的勾蓝，却一直是贫困村。直到前几年，道路拉通，自来水进屋，破房子整修，老民居挂牌，勾蓝成了特色民俗村，旅游胜地。

从后山移步至蒲鲤生井，有古戏台立在路边，遥看过路看客，但经年不用，落满尘灰，唯井水湛蓝幽深，深不见底，是勾蓝瑶百井之首，蓝溪发源地。清澈的井水从古井流出，环绕整座寨子，到处都是水流声。一棵枝叶茂盛的大树，像一双手臂牢牢地抱着这股溪泉。溪水流到寨子里，就成了“洗泥池”。池中有一排水泥石礅，有人从池的这边走到那边；有人站在桥墩上拍照；女人把衣服带到桥墩上洗；有小儿在墩边赶鹅。在泉水流出之地，有一堵围墙，女人在池里洗澡，为了防止偷看，所以建了一堵墙。勾蓝是母系社会，待嫁女儿留在家里，都要招郎上门。男方送给女儿家四个鸡蛋定情，就可以明正言顺，留在勾蓝，当上门女婿，永不悔改，乐不思蜀啦。

勾蓝安卧在车尾、人平、呼雷、望月四座山的怀抱里，青山相依，碧水长流。每年五月三十日是勾蓝瑶的“洗泥节”，女人平日不出门，但是男人要到几十里外的地方干农活，种玉米、种红薯、种稻谷、种麦子，在外面搭个草棚，几个月都不回来。只有庄稼成熟之际，才有了这重大的节日，比过年还热闹。把身上的泥泞都洗干净，庆祝丰收，回家安居，载歌载舞。洗泥池摸鱼、石墩上舞龙、月光下敲长鼓舞都是必须的游乐。女人穿上最漂亮的衣服，戴着闪晃晃的银饰。男人洗得干干净净，展示他们和雄鹰一样矫健的身姿。当然这也是寨子里举行婚礼和男女订情的日子。晚上，广场上必定会有一场“洗泥节”的歌舞表演。我们要在月亮升起来之前赶到瑶王寨，参加这场洗泥节的盛会。

黄昏已至，溪水流得欢畅，流过这家又流到那家。在勾蓝的习俗里，有水的地方，就有井，有井的地方，就有桥。瑶寨风雨桥，有避风雨的屋顶，可以坐的桥廊，晴天下雨都可以坐在桥廊里，闲聊，扯淡，绣花，家国大事，家长里短，风雨桥也是大伙相聚谈情的地方。这里完全不像城里，各家关门，封闭在一个空间里，不相往来，这里各家各户都是熟人，相亲相爱，是一个大家庭。

勾蓝由三个村庄组成，三个村庄都相隔不远，我们顺着蓝溪往下走，路过了一大片开满向日葵的田野，春天开铺天盖地的油菜花，但夏天，有水的地方就成了一大片荷塘，总之，走到哪里都觉得美，是那种原始的、不经雕琢的美，荷叶铺天盖地，荷花星星点点。散文班的同学们都走到村里的广场去休息，吃冰粉，吃莲蓬，谈笑风生，而我仍一个人在村子里闲逛，经过的民居我都想去看一看，但又怕打扰到这里的安静，傍晚的阳光使人微醺，那种深红、粉桔、深黛，五彩的云朵都在赞美寨子里似红非红的墙壁，赞美微光中青黑的翘檐，走在青石板上，磨得发亮的青石板满是瑶人生活的印迹，据说勾蓝的男子女子都习武，女孩子走路轻盈，她们也会重重地跺脚，日积月累，把青石板跺出一个浅浅的脚窝。

其他寨子的人，年轻人南上北下打工去了。但勾蓝仍是一个弥漫人间烟火的地方，每个房子里都住着人，姑娘、小伙、孩子、夫妻、老人。天气炎热，孩子们在塘里游泳，女人在树荫下洗衣服，老人坐在自家门口，日头还那么长，勾蓝的一生就像永远那么遥远，又像转瞬那样易逝。这一个古老的村寨，既然经过洗礼，就不会变得更年轻了，既然历尽时光，也不会变得更加古老了。

晚霞染红了勾蓝的溪水，日光暖色斜斜飞照在村口，红砖黛屋，翘角飞檐，这座古老的瑶寨，到处散发植物的清香。我走进瑶王寨，红灯笼亮起来了，拦门酒和敬酒歌正唱得热烈，油茶滚烫地冲泡起来了，芽月缓缓地升起来了，舞龙表演开始了，长鼓舞敲起来了。在月光底下，一位美丽的瑶家姑娘一边筛谷穗，一边唱情歌，那么清亮的嗓子，使即将入睡的万物都苏醒了过来，这是一个多么让人迷醉的夜晚啊！

一审：陈  程

二审：严万达

三审：戴  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