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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文苑丨黄昏里
2023-09-11 17:56:10 来源: 永州日报 作者:

■欧阳杏蓬

尽管入秋了,但我心里依然留恋一道风景,就是家乡的夏季黄昏。

宁远在阳明山、九嶷山的凹槽里,四方八面都是山,南方的风吹到这里,都变热了。山多无序地自偏,人们守着这方水土,靠山吃山。无论什么样的大山,有路的地方,就有人家。所以,无论什么时候在宁远山地转悠,都能遇到三五烟村和一块水田。庄稼地和石山相生相伴。除了山,没有奇景。宁远,南看九嶷,斑竹和舜帝陵都在九嶷山的山沟沟里。北看阳明山,万寿寺和杜鹃花都在山顶顶上。

这些都是我们宁远的风景,宏大磅礴,我抵达不了。即使看过,只觉苍茫辽阔,人生渺渺,人生如寄,心无可依。让我舒服和宁静的,是家乡的黄昏风景。

太阳下山,不舍大地青天,从山后面,还射出光来,西边天际的黑云镀金,西边天空也涂了一层金。

厨房里的米饭已经煮开,还熏了三次,按以往的经验,米饭是熟了。

米饭烧开,茅草火大,米粒没有充分吸收水分。米饭开后,团上火,过五分钟,扒开火,烧一把柴草,锅里水汽喷涌而出,顶得锅盖哒哒哒磕锅口了。团上火,过五分钟,又扒开火,烧一把柴草。如此反复三次,真正的柴火饭就熟了。这三次,我们叫“薰”,不知道其他地方怎么个叫法。

饭熟,要做的事,就是趁父母收了工,还没到家,人还在河埠头上洗脚,洗锄头,话却传回来:去菜地里摘一捧辣椒,夜晚炒鸡蛋吃。

菜地在村子西边。

这是六月最宁静的时刻。

头季稻收了,田犁了,耙平了,放了水,明天,最多后天,就会栽上二季稻秧苗。

出门,是一段石板路,单块青石板,一块一块相连,笔笔直直通过村子前面的秧田。过水沟上的大石板,是大水沟,沟坡上土路发白,沟里水流平缓,连边上的狗尾草、马鞭草都拖不动。沟里有泥鳅、鲫鱼和我们叫“金板鱼”的鳑鲏以及学名叫中国斗鱼的师公袍。估摸着插完田,田里不怎么要水了,可以约上春哥几个,来沟里截流捉鱼。沟一边,靠山,山脚下几亩水田,已经做好犁耙,蓄了水,水面平静,映着山的黑影。晚饭后,不怕骂,就可以和钰哥提了灯笼渔火,来这里照鱼。我家里有一把新制的鱼梭,齿儿密密麻麻,像篦子,什么泥鳅黄鳝,都躲不掉。不过,田已耙平,踩下去,留下脚窝子,影响插田。大人看到了在田里照鱼,是要骂的。微风,清水,黄泥,山影,人影,虫鸣。把我看呆了,出神了。是蟋蟀,是土狗子,是土蛤蟆,是田鸡,还是其他什么虫?田埂是新糊的稀泥,草叶上还有点点泥星子。马鞭草、车前子、节节草、狗尾巴,稀稀拉拉,我根本找不到虫儿躲在哪儿鸣叫。山坡上,有一排桃树,再往上,石头缝里,是我家的枇杷树。暮光像一层乌色薄纱,从山上晃晃盖下来。抬头,青山一面已经模糊,树木不再是一棵一棵,成了一片。“麻眼了。”走在田埂上,脚步声滴咚滴咚,像乱鼓。割猪草的大娘,一只手把着肩上扛着的红薯藤藤蔓,一只拿镰刀的手夸张地挥着,一边如牛负重,呼哧呼哧,一边说,你还磨蹭,土里蚊子一团一团,就在后头跟着。跟在大娘身后,闻着红薯藤的味道,侧头,田野尽处,大院子的院墙里,已经掌灯了,黄黄的,一点一点,把这夜烫出了窟窿眼,透出亮来。扭头看山脚水田,虫鸣如潮,田里,居然有了半个月亮。过了水沟的石板桥,在水沟里洗了洗辣椒,又把脚板在水里来回涮了几下,抬头,我们院子里,也有人家掌灯了。天空里几朵白云浮着,月亮正从东头起来,还发虚,地上已经有一层淡白的光。

过仁生叔家门口,年轻的仁生叔正坐在家门口石板上,靠着墙,双手抱着膝盖头,看着前面无边的田野出神。面前的田里,水平如镜,映着河边高高的吊柏树和枫杨树。一颗星子也没有。风很轻,几乎感觉不到。田野尽头,庄稼地,盖上了纱布一样,满眼都是灰白。仁生叔张着嘴,有点尴尬。他认为他不应该这样靠着墙,让人看到他年纪轻轻就愁辛苦了,还没娶老婆呢!双抢季节,插秧打禾交替,尤其插秧四脚落土,在水里泡一天,费手费腰。靠在墙上,墙壁温暖,正好让背脊舒服一点。不止他,院子很多人,插一天秧回来,腰疼背疼,受不了,还在脖颈处,贴一块狗皮膏药。更有甚者,在手腕处也贴一块膏药。大伯父已如往常,收拾好屋里,搬出了原木小桌子,平放在滴檐外的石板上。月亮再上一点,就可以端出菜和他的那壶酒,他坐在小桌子边,一个人自斟自饮,一个人赏月,一个人想心事。他没有好菜,院子里也没有酒徒,除了大伯母偶尔陪坐在桌边,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唠两句之外,更多是大伯一个人安静地坐在桌边。听到大伯父咂吧嘴巴的声音,感觉生活依旧,回味悠长。

我喜欢大伯父这种风格,所以,我坐在门口的石墩上,会远远看着他。

夜幕落下,月光移到堂前。

母亲掌灯,在厨房里切了辣椒。

父亲上了田埂,找到钉在田埂上的锄头,到地里转一圈,绕个弯子后,到河边石桥下洗了脚,倒提了锄头,过了水沟的石板桥,踢踢踏踏踩过石板路,晃晃悠悠回来。

我还在想着山脚下的那块大水田。没有风,还有点闷,正好是下田捉鱼的时候。心里痒痒的,却不敢去找钰哥儿。我听到了他哥正在家里翻箱倒柜,好像是犁田的犁面不见了。

河那边,水田里,已经能看到几盏渔火了,在无边的田野里,鬼火一样。我有些不痛快,但看到晒谷坪,一地月光,还是乐了起来,晚上,照例有很多游戏。

现在,记忆还很温暖,种田的人,那些插秧的手,把现实翻天覆地了。

山脚下的水田,已经盖了房子。

原来的房子,空了。

即使这样,夏季里的黄昏,也是我们院子里最美的风景之一。那些水田,如我们当年的心田,生机盎然,又波澜不惊,蕴藏了不知道多少代人的秘密。

(作者系宁远人,现居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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